江湖不可饮

就是沦落整日痴迷男色的心机boy

【宋薛】重蹈覆辙

三个人的穷途末路,太棒了❤️世界瑰宝

不更文则死:

〔含大量薛晓〕


        宋岚再一次细细地打量起晓星尘。
        ——他最近不总是笑了。
        虽然有些时候还是会对着空气,轻轻弯起嘴角,露出他一贯的温和亲近的笑容。但都转瞬即逝,好像只是练习一样。
        拿剑的动作也与从前相殊。从前暇时执霜华,皆反手背在身后,剑尖朝天,以免不慎伤及他人,现在却习惯剑尖垂地,杀气很浓重。
        他身上还多了许多细碎的小玩意,平时藏在袖子里不常拿出来,一旦拿出来就要把玩许久。
        星尘从前行世没有偏爱也没有牵挂,除了一柄拂尘,一把霜华剑,身上没有其它长留的物什,何况是一粒糖、一个锦囊这样的散碎。


        晓星尘没有发现宋岚在打量他,倚在棺椁旁,正慢慢拆解眼睛上的绷带。
        宋岚觉得答案就在那里,想要走得近一些。但是才刚刚一动脚尖,就看见晓星尘猛然偏过头来。
        “不要动。”
        宋岚依言停住不动。
        他已经达成目的了。晓星尘转过头来时绷带拆解到一半,他看见晓星尘的眼睛,像是砚台里的墨映出一点烛光,说不出的暗,又说不出的亮。
        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果然不是真正的晓星尘,有人在假扮他。
        一直用绷带蒙眼仔细分辨不出,但露出原来的眉眼以后,就无处可藏了。看起来十分年轻的面容,恐怕还是一个少年而已。而且还少年老成。
        赝品。宋岚暗自认定。一面忖度到——他假扮星尘究竟想做什么?
        那冒牌货恐怕也知道自己暴露了,竟然大大方方地放下手中绷带朝他走过来,宋岚想要防备地后退,却发现脚步凝滞,动不了了。
        ——难怪再不作掩饰,原来目的已经达成。宋岚企图用眼神喝退他,但冒牌货大概自信于自己的手段,没有一分顾忌地继续靠近。于是宋岚看着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没有精力理会你,”他说出的话也十分可恶,“再给你添一根钉子,往后不要挣扎得太过。”


——  ——  ——


        冒牌货暴露以后就不再假扮晓星尘,换回自己的衣服,黑漆漆的同以前是两个极端。头发以一根赭红色发带束在脑后,刘海长了些,有几绺时常斜过来遮住眼睛,看起来比之前还要年轻。
        他恢复原来的样子以后,确乎没有一星半点像晓星尘了。再称之为赝品有些说不过去,宋岚本来不打算用客气的词语指代他,但他也想不出什么具有恶意的称谓,于是不咸不淡地用年纪指代道少年少年。
        他不习惯在困境时太过焦急,盖因对自己有些自信。他觉得少年困不住他多久,等他冲脱桎梏,再把少年捉过来质问,万一只是一时顽劣,那就好好教育一番。
        几天过去他暂无头绪,只能更加把注意力放到少年的日常生活上,很多事情少年指使他去做,他无令不从。全都是一些很琐碎的小事,洗碗劈柴之类。有时候他很疑惑少年如此大费周章地控制了他,就为了不花钱雇一个佣人而已吗?
        唯一的异样是屋子中央那具棺椁。
        少年收拾那棺材就像收拾自己的卧寝——他平时独来独往,脸上也从无喜色,沉郁非常,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总该开朗一些,也不该没有朋友,他看起来就像遭遇了很大的苦难命不久矣了一样沉默寡言。有时候宋岚不禁怀疑那也许是少年留给他自己的棺材。
        少年从不许他靠近那里,自己却总跪坐在旁边,往往连吃饭也要拉张椅子坐在旁边吃,吃着吃着,筷子垂下来,碗也斜斜地耷在腿边,呆呆地看着那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样的生活太平静无波,宋岚渐渐的都快生不出逃脱的心思,反而对少年的过往愈加好奇。如果少年肯放开他、坐下来与他好好谈一谈,他说不定可以帮点忙,好抚平少年眉宇间的那点阴郁。
        但这显然只是一个设想而已,少年也清楚对他的控制存有隐患,连偶尔出门都心有提防,并不带上他一起。临近傍晚风尘仆仆地回来,宋岚只能站在角落里干看着他。
        有一次少年回来得很晚,手中提着剑,累极,合衣便躺倒榻上睡去。
        宋岚看见他衣上覆满霾翳,连眼睫都是灰蒙蒙的,裸露的右手垂在床沿,发白,很冰冷的样子。他从前照料过病人,知道此时最好应该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把人捞起来,再打一些热水,温一温身子再睡。
        他只是这么想了,没有料到真的可以动起来,虽然动作很僵硬,但终归是走了过去,顺利地站在了少年榻边。他低头看了一会,对这种景况稍显无措,在照顾与算账之间犹豫片刻,终究只是伸出手去,想把被子摊开来为他盖好。
        可惜手还没伸到一半,少年就猛然惊起,反应极快地滚到角落里,剑也拔了出来,剑尖直抵在他的喉管。
        这应该是数次生死之间才能练出的反应,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少年剑还直直抵着,飞快地探身过来按他的后脑勺。
        大概就是之前少年提到过的“钉子”,那玩意往里更深了一些,宋岚就又动弹不得了。
        剑尖这时候才慢慢地低下去,少年神色凛冽,说道:“傲雪凌霜?你确实无愧盛名,也许我不该留着你。”
        他话这样说,却没流露出多少杀意。盯着宋岚看了好久,又慢慢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
        “差点忘了,你这种破烂古怪、自诩高洁的臭道士,可忍不得半点污秽,这倒不错。”
        少年拉开腰带,将外衣一脱,甩在了宋岚僵硬的手臂上,自己穿着中衣站立于榻,比地面的宋岚高出一截,扬起下巴吩咐到:“看不得你就去洗掉,连你自己也洗一洗吧。”


        那次之后宋岚被使唤着做事的范畴又广了许多。
        这多少对他有益。比如无事可做的时候,可能一整天光面向墙壁站着,但如果少年嘱咐他去洗衣服,就不可能以心念操控他洗衣服的每个动作,而得靠他自己完成——这意味着一定的自由度——他可以一边洗衣服一边偶尔抬头看看少年在做什么。
        抬头这个动作是被允许的,因为它可能和搓洗这个动作一样,关系到他能不能成功洗干净衣服。事实上,客观地讲,洗衣服是目前少年使唤他做过的事情里他完成得最好的一项了。


——  ——  ——


        一个月后少年出了趟远门,临走前本打算以一道符纸将他定在原地,最后思量些许,还是放弃,转而吩咐道:“这几日你看着这儿,别让任何东西接近。”
        然后盖上棺材的盖子,合拢、封闭,提上剑走了。
        这一走将近一旬。宋岚守着这儿,期间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反而少年回来时,宋岚明明感知到他的气息已在城中,却迟迟不归。
        直到将近夜半,那气息中忽然混入一大团浓郁的血腥味。
        宋岚感到强烈的不安,几次逡巡在门口,试图对抗先前驻守的限制。正感徒劳之时,破空传来一缕尖锐哨音——是召令。这么久过去少年还是第一次下达除了洒扫、洗碗、洗衣这样的琐事以外的召令。于一霎禁制倏泯,拂尘猛然向前击出,将正门破开一个大洞。他不及多想,径自冲进屋外沉沉的阴雾中。
      
        宋岚赶到时。目可及处全是密密麻麻的走尸。他对这东西不算陌生,但从未见过如此集聚的景象,仿佛它们包围中央有什么极富吸引力的东西。密不透风的包围圈里面不时鼓起一小块,飞出走尸被削断的头颅,和倏忽闪现的一小节剑尖。
        少年的气息就在这里面,宋岚毫不犹豫,拂尘一卷就将外围几个走尸甩开,拂雪在侧,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杀到正中,便看见少年半脸浴血,正一剑斩入走尸的肩膀,听闻异动循声看来,掩在刘海下一目神色,审视意味,阴冷至极。
        绝非善类。
        宋岚反手一划,拂尘便绞断左侧一具走尸的脖子,半截无头的躯体甩出去,撞翻前方一片,在二人之间清出一块空场。
        下一刻拂雪翻转,寒光长贯,往少年立处疾射而去。
        “叮”的一声,迎击的剑身压迫下倾,拂雪擦过少年的脸颊,径直钉入其后走尸的眉心。
        少年的肩膀终于放松一些,他确定宋岚并未脱离掌控,便背过身,横剑在胸前,稍显疲惫地吩咐道:“不能留着,全部杀光。”
        说着后退一步,欲贴上宋岚的脊背。
        然而腰间忽然搭上一只手,宋岚指尖夹着拂尘,一使力揽过他来,牢牢护在胸前。
        少年显然对此惊异,不过只片刻就坦然接受,甚至顺从地抬起胳膊主动抱住宋岚的脖子,以便对方行动。
        宋岚如他吩咐,拂雪一一向周围斩落,干净利落,游刃有余,待身周已经人影稀疏有些空隙的时候,少年在他耳边呵呵呵地低声笑起来:
        “连阴虎符都会反噬于我,没想到最后还听令的,居然是你。”
        宋岚手腕一滞,不由低头去看他。
        少年目光并不在实处,他左手轻抚宋岚颅后钉尾,又自言自语道:“我精于鬼道,有什么做不成?”
       
        待二人重新回到义庄已逾夜半。
        少年松开宋岚的脖子,以剑拄地,慢慢挪到门口,一抬头就看见断裂的门板。
        他梗了一会才说:“啧……又要修门。”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脚步凝滞,甚至跨过门槛的时候,肩膀都瑟缩了一下,仿佛下一刻会有一柄剑从黑洞洞的屋子里刺出来。
        宋岚跟在他背后,把这一切反应看得一清二楚。他还想到了走尸群里那个阴冷的眼神。
        ——他恐怕不是一个合乎年纪的少年而已。
        宋岚握着拂尘的手指紧了紧,重新告诫自己:你如何能安于如此,你如何能安于受制于人。
        但是他的目光并不能从少年身上移开一秒,他看见少年点了灯,又走到那具棺材旁边去,剑丢到地上,双手并用,吃力地推开盖子。
        少年低头看着棺材,明明已经站立不稳,却硬撑在边沿。
        沉寂良久,宋岚听见他说:“我去杀了常萍……我把小瞎子也杀啦!”


—— —— ——


        少年终于相信宋岚只是自己手里不得挣脱的一个傀儡。许多事情免于避讳。
       无时无刻不在的戒备从少年身上渐渐褪去,他不再出门,抱着几张稿纸,扑入到对一块刻满符文的铁牌的研究当中。
        这期间他对宋岚的依赖与日俱增。具体表现在,宋岚包揽了包括出门买菜在内的一切日常事务,如果没有宋岚在身边,专注过头的少年可能会废寝忘食,然后活活饿死。
        宋岚从前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他奉行的大道一刻不离法术,不离世人,不像这样琐事缠身,好像是凡俗百姓,又好像避世隐居,别无第三人。
        少年是这个雾蒙蒙世界里唯一的活气,连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生动无比。
        这样的日子好像一张布满薄刃的网。网是软的,将人却捆越紧,让人越陷越深;薄刃是利的,还带有倒钩,没入身体里就粘连一处,不得挣脱,刺得骨头麻麻痒痒地疼。
        宋岚时常觉得自己支撑不住。
        所幸在这义庄的日子久了,他也看出少年并非仙门中人,而是鬼道修士。他们所奉相悖,少年的持有那块阴气森森的铁牌,是对他寥寥的警醒之一。


        铁牌上的符文有一些断缺,少年这数月以来做的事情就是将它们补全。他很刻苦,成功得不慢。
        月圆夜他支使着宋岚用符纸密密麻麻贴满一个道阵,事毕提剑就往自己的手掌心上剜去。铁牌握在手里,血液就缓缓渗入铁牌铭文的凹槽。
        渐渐又杂又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聚拢,义庄周围阴风大作,全是黑漆漆的阴灵在四处飞窜,夹杂着走尸的嘶吼。紧接着大门“砰”的一声蓦然大开,望出去全是面色青乌的活死人!
         “诸鬼止步。”
        围住义庄的走尸均听令停下,没踏入大门半步,
        “此间阴灵,悉聚不散,听我号令:一者在左,缺者在右。”
        尸群上空的虚灵瞬息间交错横飞,随着呼呼声不绝,分为泾渭分明的两片。
        少年抬眼向右侧天空:“——弱灵往前,强灵向后!”
        宋岚有些焦躁。
        虚灵落定的一刹那,他看见少年目光在烛火映照之下,陡然生出几分欢喜。这神色和往日的沉郁相比太令他感到陌生。那里面有很强烈的愿望,好像少年目的的谜底就在其中,很快要揭开一样。
        明明周围厉啸不休,但他独身站在阵法中央,竟仿佛天地俱静。
        少年很快在那堆散散碎碎的残魂里看见了什么,一下冲出屋子,冲进走尸群里面,仰头。
        弱灵声势低微,浮在空中好似星子,也不受他突然闯入的扰动,少年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捏出他贴身的锦囊,从这众多散碎中捧下一颗小小的光点。
        “有用……”
        他喃喃自语。
        刹那间整个人鲜活得要命。
        可惜此时他手上的伤口已经干掉,之前的血从铁牌的凹槽里滴落在黑色的衣摆。天上的阴灵失去约束,立刻躁动起来,少年正好在漩涡中心,没有防备,被顶撞得一个趔趄。眨眼就被四处流窜的灵影淹没。
        宋岚猛然向前迈出一步,拂雪剑出鞘半截——仅止于此,没有召令,他出不去!
        下一秒风声骤息,少年举着铁牌,剑尖垂地,仰头继续急迫地在走尸群里走来走去。他安然无恙,只除了手心里又添一道伤痕,鲜血淅淅沥沥地滴下来。
        宋岚怔了怔,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是了,他向来决断利落,不是不能应付险况的人。


        更多的阴魂和走尸在铁牌作用下往这边聚集。少年几无片刻休息,一遍一遍施召令,啰哩巴嗦喋喋不休。在拥挤的走尸群里不停穿梭,傻了似的,也不知道令这些聚集而来的走尸移移位置,免得挡道。
        一开始宋岚还以为他今日就能得偿所愿,但是一直到他不知道第几次划破手掌,伤口泛白、见骨、挤不出多余血液的时候,也没能在哪里停留得久一点,好捧下今晚的第二个光点。
        好似连之前那一个也是幻梦一般。
        少年终于肯停住脚步,可惜并不是因为有所获。他站在走尸群中间,抿着唇,面无表情,恢复了正常——先前令宋岚感到陌生的欢喜已经褪去了。
        沉默一小会,他换了只手提剑,向另一只手开刀,然后把铁牌紧紧贴在伤口处,继续一步一顿地搜寻。
        他这只失血过多的手臂失控地颤抖着,几次握不住剑,哐当掉在地上,逼迫他俯身去捡。
        此时阴魂群已经规模极其庞大,拥挤不堪,遮云蔽月,刺耳厉啸此起彼伏地衬着少年苍白的脸色。
        无所获。
        最后他抱着手臂退回来,关了门。又捏出锦囊,开始发呆。


        宋岚心里发冷。他隐约觉得少年是支撑不住了,再忍耐下去,可能会发疯、发狂、失去自己。
        他站在不远处看着少年,少年看着手里的锦囊。呆发完了,像是头顶长了眼睛,抬起头来语气阴冷地说:“你看我干什么?”
         “你看我干什么?”
        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宋道长,你最好祝愿我。只有我才能补全那个白痴的魂魄。是我,不会是你,不会是天底下其它的任何一个人、
        “这才第一天而已……还有下个月月中、下下个月月中、下下下个月月中,下下下下——”
        他忽然住嘴,暴怒地拔起桌上的茶壶砸向宋岚的脸。茶壶清脆地碎在地上,没有住手,继续一脚踹翻桌子。碗、盆、架子,凳子、符纸,全部一股脑地砸烂撕烂。
        把周围的东西都砸完了,剑也丢在地上,少年目光在义庄里恍惚地转了一圈,最终还是飘飘忽忽地落到宋岚身上。
        突如其来的暴怒又被他敛下去了,也许是敛得太勉强,声音还在打颤:
        “……你过来,坐下。”
        宋岚动了动头,看着地上碎裂的椅子。
        “随便什么地方,你坐下!”
        宋岚坐到了近门边的一具棺材上。
        少年的手腕还向下滴着血,不住发抖。他没管,顾自走近,抬起手捂住了宋岚的眼睛。血顺着手腕流,滴落在宋岚的鼻梁上,很冷。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说:
        “你不许看我。”
        然后他就感到少年用了全身力气一般,猛然撞进他的怀里。
        此时走尸阴灵都已散尽了,屋子里很静。
        少年脸埋在他的腰间,肩膀不住抖动,一开始宋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怀里漏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像是打开了什么闸门,像是禁锢已久的声音破结界而出,少年越哭越大声,从压抑的哽咽变为最后嚎啕大哭,甚至无暇去遮宋岚的眼睛,沾血的手臂贴在他的大腿上,将自己死死埋紧。
        他伤心透了,什么都不想管顾不上了,只有张着嘴大声嚎哭、抽气、继续嚎哭。
        宋岚呆住。他感觉少年的声音像有倒刺的藤蔓一样扎进了他的身体,把五脏六腑绞紧,要将他扯入万丈深渊。


        宋岚未予抵抗。
        ——随便他是什么人。
        ——随便他杀过谁。
        是宋岚败了,他道心不坚,他甘于沉沦。他很想摸一摸少年的头顶,他预感自己可以,但他抑制住了。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这场痛哭就会立即终止,少年会警惕地退后,变为拔剑相向。
        他不希望这样,于是一直维持着僵硬的坐姿,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 —— ——


        大抵人合该谦逊,不该口出狂言。
        ——随便他是什么人。
        ——随便他杀过谁。
        这不是宋岚可以守住的承诺。
        不过他没有说出口,那也算不得什么承诺。该坍塌的时候,一瞬间就坍塌成废墟一片。


        他想起来薛洋已经二十四岁了,根本不是什么少年。
        像是打落了一盏茶,从前的一切混沌都渐趋清明。霜华剑为什么会在这里,义城为什么遍布活尸,自己为什么无法开口,还有那句“我把小瞎子也杀了”。明明一直近在眼前,却仿佛厚绸遮掩,被视以为常。
        薛洋走一步算一步,死在哪里都可以,不会为自己备一口棺材。那口棺材里面装着的人是知交,是挚友,是他宋岚亏欠之人,是晓星尘。
        晓星尘失去双目,善心错付,以至丧命。他这几年用来看着薛洋的眼睛,是活生生从晓星尘眼眶里取下来的。而现在这双眼睛正看着薛洋扶起棺中的晓星尘,拆下晓星尘脸上的绷带,亲吻晓星尘的发顶。
        宋岚脑海里空白一片,像是沸水整个地淹没了他,把五脏六腑烫得稀烂。一万座大钟挤在他的身体里发出嗡嗡巨响。
        他看见晓星尘偏头低垂在薛洋的胸口,惨白脸颊上空荡荡暗红的窟窿正对着自己,嘲讽地说:
        “子琛,你也上当了啊。”
        ——你寻求一时的解脱就忘了仇恨,自我蒙蔽,被薛洋骗得团团转,自愿要排忧解难。你死得可笑不算,死后也如斯可笑,你把炼狱当成世外桃源,你助纣为虐,你蹈我覆辙!
        宋岚感到自己的魂魄撕裂两半,一半挣扎着要冲出去拔出拂雪把薛洋砍得稀巴烂,一半想转身就逃。
        可是曾有的那点不被察觉的动弹的自由,此刻忽然都统统消失。拂雪近在咫尺,他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头晕目眩地盯着晓星尘的嘴唇,恍惚许久才意识到那两片无血色的唇属于他死去的友人,没有任何人在对他说话。
        薛洋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为晓星尘一圈一圈缠好绷带,呆看一会,又轻轻扶回到棺材里。
        回过头才发现宋岚站在不远处,顿时皱紧眉头:
        “我没有准你进来。出去!”
        转眼又瞥见宋岚臂弯里挂着的棉衣。
        他像是才察觉到天气寒冷似的打了一个颤,改了主意,又把宋岚叫住:
        “……给我吧。”
        宋岚僵硬地走过来抻开衣服披在薛洋身上。
        薛洋有些困,阖了阖眼睛,不自觉偏靠到宋岚的手臂。
       宋岚的手冷得像冰,实在不是令人愉快的温度,可是这起码表明他是一具掌控中的凶尸,顺从、安全——即使这只手想拿的其实是刀。
        薛洋从来不介意。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暗地里崩塌。


—— —— ——


        魏无羡来义城那天,薛洋过午才起。
        近日不速之客越来越多,还大多是些世家子弟。薛洋不至于为此头疼,但也耗费了许多不必要的心力。这几年他身体不好,发尾焦枯容易打结,束发的时候焦躁了些,扯下来一把头发,索性按下梳子,换宋岚来。
        宋岚为他束发,缠发带时,薛洋忽然一偏头,发带就断了。
        他起身站到门口,一言不发地听了一会儿,说道:“真热闹。”
        恢复记忆以后在薛洋身边的那两三年,由于太过煎熬的缘故,宋岚回忆起来总是有些模糊。他好像抱有很彻底的杀意,又好像只是因为受制,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才放任自己抱有这样彻底的杀意。他摸不准自己是不是做到了不负深仇地时刻憎恨,但总之情绪太重,反而忘记了很多相处时的细节。唯独有一句话,一直记得清楚明白。
        是薛洋披散着头发从门边踱回来,逆光看不清神情,说道:“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
        他说完伸出手臂,棺边的霜华剑就震动起来,飞握到他手中。
        霜华十年如一日剑光清寒,随着他手臂折回,映亮他半边眉眼,一如当年绷带落下的时候,明暗参半。


        其实他扮晓星尘没有破绽。
        笑容温和亲近,反手背霜华在身后,剑尖朝天,所有散碎都藏在乾坤袖中,身上别无他物。只要绷带遮住眼睛,即使他穿着的自己的衣裳,也难以分辨得出。
        一干世家子弟自以为识破他的身份,打听此间情形,殊不知义城内诸多异象无不出自他的手笔,他也不仅只满足于伪装。屋顶之上,宋岚正静立着等候命令。
        宋岚一开始并不知道下面那个灵力低微的修士就是魏无羡。真正交手才意识到此人手段奇诡不在薛洋之下,凄厉笛声入耳一刹,几乎覆盖薛洋的召令!紧接着四个阴力士将他牢牢压制,刺颅钉被发现,《问灵》琴音响起。
        ——尔乃何人?
        ——为谁所杀?
        ——为谁所控?
        薛洋并不阻止这一切。仿佛成竹在胸,胜券在握。
        直到鬼将军自雾中踏出,救下那班世家子弟,他才明白这不过是薛洋的一场赌而已。
        他早在此前就见过鬼将军。薛洋把他挖出来,用了同样的手段,以刺颅钉将他控为己用,可惜不久又被反噬,彻底失去联系。
        能破解这个手段的仅有一人,那就是鬼将军的主人魏无羡。
        ——也许从那时起,薛洋就已经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他对阴虎符召来的走尸从不驱赶,组成规模宏大的走尸大军,大抵为的也是这一天。
        当薛洋将锁灵囊放在魏无羡面前。宋岚有一刻真心实意地希望他可以赌赢。
        不论是谁,什么手段都好。
        晓星尘不应该永远破碎地待在一个小小的袋子里。
        只可惜他不是鬼将军的对手,三百走尸也没能为薛洋拖延到足够的时间,含光君及时赶到了。这其中没有任何一个环节可以容错,一旦与预想稍有出入,全盘崩溃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 —— ——


        宋岚知道薛洋失败了,但他没有想到一切都到此为止。
        他以为的事情很多。
        他以为世道清明,
        以为罪已伏诛,
        以为道途朗朗。
        他以为受友连累,
        以为终能赎罪,
        以为不至身死。
        他还以为前事皆枉,
        以为一介少年,
        以为无愧爱慕。
        到如今他以为薛洋会退走从头再计,全都是错了。
        锁灵囊霜华剑遭夺,薛洋就疯了,不自量力不计后果。
        他以为这合该是盼望已久的结局。也是错的。
        从记忆恢复的那一天起,他无时不刻不想要薛洋死,为他披衣恨不得手里是刀,为他递碗恨不得手里是毒,为他梳头恨不得梳齿根根扎入他的后颈。可他敢这样无时无刻不觉疲倦地憎恨不过仗着自己是一具什么也做不得的凶尸而已。
        覆辙之所以是覆辙,是因为错不能返。他蹈了星尘的前路,就是不由自主,就是一败涂地,就是无法挣扎,弥足深陷。


        那具身体这几年早已败光了血气,早就是强弩之末,一臂斩落,必死无疑。
        宋岚摆脱刺颅钉,得回星尘残魂,取回星尘尸身,阿箐也不必再在义城终日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他由衷感到高兴。
        从此负霜华,行世路。一同星尘,除魔歼邪。
        和薛洋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有什么值得高兴。
        什么叫值得高兴的日子。
        没有哪里值得高兴。
       
—— —— ——


        宋岚之前一直相信薛洋才是唯一有可能拼好晓星尘残魂的人。因为这件事连魏无羡都没有办法。但是薛洋不同,宋岚知道他这个人执着得过头,如果不是他没有以后了的话,他一定会一直一直找下去,不惜任何代价,直到找到魏无羡也不知道的补魂之术。
         魏无羡对此并不托大,他嘱咐宋岚的时候说:“也许真的有连我也没有听说过的鬼道术法可以聚魂,但即使有,薛洋也绝难如愿——晓星尘的残魂散碎四方,排斥于他,他永远搜集不全。反之此后由宋道长去找,倒可能慢慢攒齐。即使你对鬼道分毫不通,届时魂魄在手,只需好好温养,或许来日晓星尘就能重归于世……只不过花费的时间会很长。”


        魏无羡所说不错。此后他带着锁灵囊游历四方,并不在乎时间长短,果然渐渐集起晓星尘的魂魄,虽然仍有几片遍寻不着,但已经足够复格,又过了很久很久才一点点养好。
        晓星尘重新聚魂醒来以后前尘尽忘。问他:“你是何人?”
        如果在这里的是薛洋,一定不甘心这个结果。但是宋岚可以平静地接受,他知道他永远亏欠晓星尘,他的歉意永远没有落处、没有被原谅的机会。
        他慢慢字到:“有愧之人。”
        他挑了一些细碎的事情与晓星尘知道,但即使极力避免,仍然将薛洋的名字提起一二。晓星尘照例问:“薛洋何人?”这一次他沉默了许久,才回:“我的仇人。”晓星尘便以为薛洋这个人与自己没有交集,不再追问。
        但是过往到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晓星尘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停在点心铺子前面,呆愣一会又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那个神情和当年薛洋整日盯着他棺椁的时候相似。晓星尘在铺子前面站得久了,索性买下一包饴糖,分给街头的孩子们吃,最后他留下五六颗,仔仔细细地包好放进袖子。才刚刚收好又意识到自己做了奇怪的事情。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
        宋岚在他身后静静看着这一切,最后晓星尘回过头来,有些迟疑地说道:
        “我总觉得,还有一个人……应该是这样的。”
        宋岚心里是一片麻木,拉过晓星尘的手在他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写:“他会笑吗?”
        晓星尘于是像心中疑惑得到肯定一样轻松地笑起来,简短地回道:“会的。”


        薛洋在晓星尘面前的模样宋岚见过一次,他当时怀着惊怒在义庄外偷窥,根本无暇多加注意,现在再忆,才想起薛洋是拿着一长一短的树枝,笑嘻嘻地和晓星尘赌谁去买菜,讨巧卖乖,逗人开心。
        可其实他大部分的记忆里,薛洋既不爱笑,也不爱吃糖。
        晓星尘遇见的那个薛洋,和他遇见的那个薛洋,恐怕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但是这二者谁更真切,又怎么说得清楚。
         晓星尘听过他真正放声的欢快的大笑,他却见过一场真正放声的痛哭。过分沉默,过分疲惫,也是薛洋。
        讽刺的是这即使是晓星尘没有见过的面容,也全为他而生,和宋岚这个人倒没有什么干系。
        有时候晓星尘睡下,他会提着拂雪出门,对空气一阵狂劈乱砍。他对晓星尘一生有愧,晓星尘聚魂醒来,也有十足的欣慰。但他冬夜里冲出门去,拿冰水浇头,却浇不熄内心暗藏的恶意。
        甚至不止一分。
        那是许多许多的嫉妒,和许多许多的嘲讽,怎么都克制不下。
        甚至想到他们谁都没有一个好结局……
        反而有些微的快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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